严培明访谈

2013年3月18日下午  巴黎严培明工作室

 郑:很多年前,我去第戎你的家里,记得我们晚上一大桌人一起吃饭很热闹。当时我看到你父亲的床就在桌子旁边,那时他还健在。我觉得很感动。很少有人把亲人的病床放在餐桌旁。我想我们可以就从这里谈起。你父亲对你意味着什么?

 严:我父亲出生在无锡。在抓壮丁的前一天晚上,他和几个同村的人逃到上海。在上海的郊区靠亲戚朋友的帮助,在大场那里找到一分工作,就住了下来。我父亲是一个老实人,一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花钱在外面吃过一顿饭。挣钱都是为养家糊口。从小就教我们要做一个老实人。

 郑:他有没有受过教育?

 严:好像就读过一两年小学。可以识字,写一些简单的信。他是家里的老大。出来以后就在上海打工养家。我小时候记得他每周都是星期六晚上回来,星期天走。当时交通不是很方便,所以他很少回家。

郑:你们住在市内,而他在大场工作?

严:对。现在大场算离市区很近了。那时候觉得很远。我记得很清楚。家里的事是我妈妈管的。她在里弄加工组工作。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一个家庭。后来他们来了法国,跟我住在一起。

郑: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国的?

严:我爸爸是1989年离开的。在法国呆了不到十年。先住在我姐姐那里,后来就和我住在一起。

郑:小时候父母对你是不是很严格呢?

严:我从小是家里最懂事的小孩。我可以体会到我父母的辛酸。从来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。比如说穿,我穿什么衣服都可以;睡,我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。吃,我吃什么都可以。我会接受一切。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,我从小就懂得这一点。因为你出生是没有选择的。我没有出生在艺术家的家庭。 我从小就很自立。

郑:你知道菜米油盐来之不易。

严:对。而且我父母认为你如果不成为一个流氓,他们就谢天谢地了。他们对我的要求是很低的。只要你不出去闯祸、打架。他们并不要求你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。他们养活你,让你吃饱。希望你好好的做一个人、找一份工,如此而已。从来没有什么“望子成龙”的要求。但是我记得很清楚,小时候我在家里画静物。家里只有一张桌子。 静物在桌子上一放,画铅笔素描有时一画就是两、三个星期。家里人吃饭就全是站着吃。连吃好几个星期。现在想一想很让人感动。

郑:他们没有责备你?

严:没有。他们知道我在画静物,不能动。光线、布纹变了我弄不回来。

郑:他们理解你在做什么吗?

严:也不是理解。就是知道我在画画,所以不能动。在这方面他们相当关照。我记得小时候我学书法,妈妈带我去南京东路朵云轩买毛笔。她也不懂需要什么笔、什么字帖。就一面买、一面问。她那时买的砚台后来我还带到法国来了。现在也还在用。我那时不到十三岁,根本没有想过将来做艺术家。最多找个与画画有关的工作就可以了。

郑:你是天生就喜欢艺术,还是受到什么人的影响?

严:我有几个邻居,他们在家里画画,我经常去看他们。我和妈妈出去,看到街上有人在画写生,就会站在那里看。妈妈也让我留下来。她买了东西过几个小时回来,我还在那里。邻居在家里画画,我也会在门口看很久很久。上海那时有很多画人像照片的店,我也会站在那里几个小时看他们画。从小就对这方面很痴心。因为家庭没有这个环境,就要自己去寻找。能够看画,已经觉得很满足了。就像一个魔箍一样。从来也没有人教过我。在我小学毕业以前,开始学画素描。也通过朋友的关系,借到一些速写画册、工农兵肖像等。慢慢就对艺术感兴趣了。

郑:那应该是在文革的后期。有没有参加一些美术活动?如要你画毛主席像等。

严:进中学以后,大约是74年,我画过一些学生、老毛像、和批判的漫画等。也出去画一些素描、写生等。从小就对这方面很感兴趣。

郑:你那时候有没有找老师?

严:我小学有一个美术老师,是我姐姐的班主任,上海幼儿师范毕业的,与我妈妈很熟,对妈妈说:你要关照一下培明嘛。我就参加了他们小学的美术班。一进初中,

班上的美术老师就选我做美术课代表。后来几经周折,我们几个人在学校立创办了一个工作室。当时是上海闸北地区中学中唯一的一个工作室。我骑着自行车去买石膏像。钱是我靠捡垃圾挣来的。

郑: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允许你学美术,是你自己想办法支持你自己。

严:对。我从小就很自立。我也不需要别的钱。对穿衣服等都没什么要求。只希望有一点纸笔,能够画些素描。

郑:你怎么回想到捡垃圾可以挣钱呢?

严:当时学校里有很多废纸、破玻璃等。什么东西都可以卖。也不是到马路上去捡。在学校里整理一下就可以了。

郑: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没有考上工艺美校。能不能谈谈这个经过?

严:这在我一生中是一次很大的打击。因为我准备了好几年。到我中学毕业的那年,上海美校没有招生,所有的精华全都集中到了工艺美校。我一下子就碰壁了。不过对我来讲,这次打击也是我的“幸运”。我就想办法出国,后来就到了法国。我从小喜欢画画的理由有很多。其中之一是因为我的表达能力比较差。从小就想用另外一种语言来代替。我想用绘画来代替我的口头语言。它一直陪伴着我。

郑:你出国以前最难忘、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?

严:我小时候想去拜校外的一位老师学画画。妈妈买了一斤苹果要我给老师送过去,但是被老师拒绝了。我不敢和我妈妈说。就与几个同学把苹果都吃掉了。我告诉妈妈说:他收下了。以后我每两三个星期就回来告诉妈妈:老师说我有进步。实际上它根本拒绝教我。因为看到我家里没有条件,没有环境,父母又是一般的工人。看到我是这样的一个孩子。从小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下来的。

郑:后来你又见过这位老师吗?

严:见到过。

郑:你问过他当年拒绝教你的事吗?

严:他已经全部忘掉了,记不起来。

郑:没有想到一个反面的事情可以成为正面的动力。

严:当你是一个小孩的时候,在那种环境下怎样振奋自己?你总要寻找一条路吧!而且我的忍耐性相当相当强。因为没有什么选择,你就只有忍耐着。我到法国来以后也是一样。我忍耐了十多年。也没有饱出风头,就是认真地在自己的天地中生活着。

郑:你说父母是普通人,没有望子成龙的想法。你自己在国内、在第戎也一直忍耐奋斗了很多年。但是在这二十多年中,你对自己的前景有没有期望呢?你有没有“成龙”的愿望?还是觉得只要求得一个温饱就可以了?

严:我的想法很简单。我喜欢画画。唯一一生中能陪伴我的就是画画。我很幸运,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室中呆着。这是我的天地。我已经很满足了。我这个人组织工作做的相当好,看得很远。当机会、运气来的时候,我永远不会放过。我到了法国这个土地上,它并不要求我有什么社会基础、家庭环境,就看你自己。是法国创造了我,给了我最大的机会和自由。法国人不会因为我的父母是一般的工人而看不起我。你的条件不太好,只是一个学生,这些都无所谓,就是看你自己。

郑:你说你看得比较远,机会到来时不会错过。能不能举一两个例子?

严:比如说,我刚到法国来的时候,正好密特朗总统实行大赦。但你必须打全工才能拿到居留证。我就没有去拿。我发现,自己好不容易考上一个美院,要是不去读书的话,对今后的影响会很大。我就放弃了办居留的机会,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半工半读。我知道读书的机会要远远比办一张身份纸重要。这一点我很清楚。而且我每次都会碰到贵人。周围的人都会来帮助我。

郑:谁是最早帮助你的贵人?

严:许多同学都帮过我。在第戎美院有一位老师,是西班牙人。他对我说:你这个人可以变为两种人。你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艺术家;也可能成为一个很差的艺术家。就看自己怎样去把握,你倒在哪一边。它带我去蓬皮杜中心参观,给我做解释。他现在快八十岁了,我们还是常来往的好朋友。我在第戎买工作室的时候也有朋友帮忙,给我介绍银行等。巴黎还有一位藏家。很早就收藏了我一批东西。每次总会遇到贵人的帮助。

郑:那你是否觉得自己是个比较幸运的人呢?有人说自己一生都碰不到贵人,所以做不成什么事情。

严:有的人贵人站在门前都不知道。要看你自己的为人。我是会感觉到的。

郑:你觉得自己的成功是由于这种幸运,还是因为对人生有长远的计划,因为你对自己自信?

严:我的计划是做得很长远的。比如刚到法国来的时候,我订了五个五年计划:如果我在二十五年中不前进的话,不成功的话,我也不会冤枉自己。我们不是为了成功而活着。活着是为了去满足自己想做的一切。我喜欢画画。我要画画陪伴我一辈子。我就很虔诚第把这件事做完它。我从来没有做过一笔生意。也没有想去开餐馆什么的。从来没有。就是一门心思地去画画。当然,我也从没有想到过今天。这是一个梦。要去慢慢地实现它。

郑: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踏进了成功的大门?有没有一个时间点?

严:到目前为止,我没有一点成功的感觉。 每天早上爬起来,就想着今天要做什么工作,明天要做什么。每天都在忙碌。成功的感觉一点都没有。也许有时候一个展览开幕,大家都在那里看我的作品,一霎那有幸运的感觉。可能会自我满足一下。但第二天就没有了。

郑:我们可以不用“成功”这个字眼。我们看到,有的艺术家比较困难,还没有自己的工作室、没有足够的钱买材料,也不能出去旅行; 而另一些艺术家有足够的物质条件,想买大的画室也买得起,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做,也可以把父母接过来照顾 。有没有这样一个时间点,那时你觉得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了?

严:也没有。

郑:你的心态始终是很一致的?

严:我的所有精力和金钱都是投入到我的艺术上面。我也不需要穿名牌、开名车。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。别人看得起我是看我的作品,看我的人,而不是看我穿得怎样,吃得怎样 。特别是在法国。要是我去开一辆好车,就可能变成了我的棺材。你不能将你用作品换来的一点钱,去过一种不象艺术家的生活。我对法国人特别了解。如果我去开一辆名车,知识分子朋友就可能不来找我了。

郑:这和中国的情况很不一样。

严:这是两回事情。

郑:你在生活中有没有什么觉得非常遗憾的事?

严:好像没有。我很满足。在生活上我的自我满足力很强,在工作上我的要求是很高的。有时候我在想:当你走到人生的尾声时,应当感觉到自己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,在离开以前没有什么遗憾。我现在还是刚走完我事业的第一步,第二步刚开始。基础已经打好了。现在就是要看作品、作品、作品,在以后的二十二年中就要看作品说话。

郑:你第二步的目标是什么?是成为他那样的艺术家吗?(指着墙上严培明画的毕加索像)

严:也不见得。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两样的。毕加索有他的故事。他有他的传说、他的作品。他是他,我是我。我希望我好好渡过严培明自己的一生。以后的事情要靠时间来证实。不过死了以后也就无所谓了。

郑:画画是你主要的事情,你也非常忙。除此之外,你还有别的什么兴趣或休闲生活?

严:好像没有什么休闲。不画画的时候对我来说就是休闲。有时候出去看看展览、看看电影。

郑:你出去旅游吗?

严:为了办展览、看场地,我差不多每年都在全世界飞。对我来讲这就是旅游了。没有纯粹休假式的旅游。

郑:别的方面的兴趣呢?比如听音乐、看书、运动等。

严:刚来法国的时候,我喜欢游泳。我住处没有洗澡的地方。游泳池很近,就在我家后面。所以一有空我就去游泳、洗个澡回来。坚持了十年。其他就是有空时在家里看看书。

郑:你爱看什么样的书?

严:都有。杂志小说都会翻一翻。很简单的生活。

郑:你在生活中最满意的事是什么?

严:最满意的时候就是有一天我可以安静地待在工作室里。

郑:那等你把第戎的工作室装修完成以后,安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,就很得意了?

严:对,很满足了。

郑:你在画画时有没有想到画完后要卖掉,或是某一个人会收藏?有没有明确的目标?

严:没有。画一张画、做一个展览,想法是要有的。但我画画并不是为了去卖。

郑:到现在为止你一共画了多少件作品?

严:我想不少,大概有千把张吧。

郑:你自己手里保存有多少幅?

严:包括素描、水彩在内,应该还有好几百张。

郑:有一些艺术家要为自己建立美术馆。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?

严:没有。我不想准备我自己的坟墓。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。可能要看我的小孩了。自己考虑做美术馆有点过早了。我这个人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。从小我就知道。我也知道我现在的地位是什么。大家以为我是很成功的。我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成功。有多少好的地方可以去展览?但看我的简历,很多地方都是空白的。这是以后二、三十年我想要做的事情。艺术是要靠时间的。看一个艺术家要看他的一生。金钱并不是唯一能证明一个艺术家价值的。

郑:金钱在艺术家活着时也许会有价值,被人注意。 但我们现在还有谁关心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画能卖多少钱?

严:每个时代艺术家的价格都不同。艺术家走的路、交际能力等都不一样。不同的艺术家有不同的故事。人生也是在波浪形地起伏。对一个艺术家,我想存在是很重要的。有的艺术家过几年就听不见了,都不知道他是谁了。有的艺术家就能一直存在在这个世界上。

郑:谢谢你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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